接着回忆文革中我接触的两个党务工作者,一男一女,他俩是曾经有权决定我能否入党的党支部书记。
(一)擅长整人的兰文开
文革中,工厂搞军事化管理,“支部建在连上”,当时组装车间叫“三连”,支部书记兰文开是专职脱产干部,车间一把手,300多人的领导。印象中,漫长的冬季他永远披着一件军大衣,头虽然总低垂着,气势却威风八面。他喜欢幽灵般游走于各班组,有人一瞅见他就像见了亲爹似的点头哈腰连声恭维,兰书记并不买账,照常飘忽着眼神四下打量,颇有一番别样的傲色。
我师父王知仁叮嘱我“别得罪”兰书记。兰书记50年代从河北农村进京务工,没认真学技术,另有一套本事,会把领导“抹搽”的很舒坦。文革初期他是车间造反派头,入党后进了革委会成了脱产干部,手中有了点儿权,阴损整人的特长得以施展开来。兰书记擅长算计人、整治人,手下人能整治的被他收拾个遍。
上次说过兰书记迫害钉和呈、迫害常姑娘和小徐,他主持开过一连串的批斗会,被批斗者身心俱创;他办公室旁边那半间小黑屋私设的公堂关押过一个个工人,被整治的人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常姑娘对我说过兰书记强迫她写书面检讨,一次次挤牙膏般得寸进尺“详细交代”逼她写出难以启齿的细枝末节,兰书记当着她和几个参与抓奸、看押她的人的面,念她和小徐之间最私密的情事,胁迫她在会上当众宣读,还指使人一遍遍当众羞辱质问已经登记结婚而后同居的年轻人“提前开炉对不对?”脸皮被抓破的难堪与羞臊令常姑娘没齿难忘。钉和呈被关押期间同样分别被迫写检讨书,也是兰书记指示后被很多人传看,那些情色段子被添油加醋在工友间肆意传播。试想:未满20岁的姑娘钉当年在那间小黑屋里,在兰书记的淫威之下,被迫一字一句戳烂自己的脸皮,一行一页地剜剖自己的心,女孩的尊严就这样被扯成碎片。
我也挨过他整,是不同的境遇。进厂两年后,我18岁那年,有两人前后脚找我提亲,听介绍是同一人“去年复员,在机场工作”,我以“不想过早谈婚论嫁”为由谢绝了。接着,我师父也受托跟我提这个人,我才知道是兰书记为自己的侄子提亲,赶忙谢绝,师父并无一句规劝之词。第二天上午,兰书记亲自来了,先表扬我工作努力,又夸自己的侄儿如何有出息,我恭顺地谢了又谢,表示“三年之内不考虑个人问题”。
这之后,党小组准备发展我入党,等待开发展会时,兰书记让党小组长捎话给我“让小于下班后到我家去一下,有事交代她。”这要求莫名其妙。几天后,兰书记请我到他办公室,话题绕了一圈,突然说:“给你父母写封信,请他们在国外帮我买一辆凤头自行车”,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也第一次听说“凤头自行车”,就直言相告不知何物,他想想说“如果不行,托你父母帮我买一辆带加快轴的自行车,其他牌的也行。”我告诉他:“从没向父母要过任何东西”,何况“自行车这种大件不便携带,更张不开口呢。”
有了这两档子事,我算是把兰书记彻底得罪了。随后,在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在工厂自办721大学的提名中,尽管我得票很高,却都被兰书记否决掉。1975年,有人向他告发我看了小仲马的《茶花女》,他认为这是一本“反动下流的禁书”,责令我反省并把传看“坏书”的人的姓名“一五一十都给我写出来”,威胁撤掉我团支部书记的兼职,还说要在车间大会上宣布给我记过处分。我没有屈服,他也未能得逞,于是在会上把我狠狠数落一顿,勒令把我从钳工组调到铆工组干重活惩罚我。
我出生时,国家干部实行供给制,有小孩子的家庭公费支付保姆的工资。这是照顾过我哥哥和我的“雪嫂”(我爸妈这样称呼她,对我说过好多次“安阳的雪嫂”如何好),1954年改为薪金制,离开我家前妈妈让她和我兄妹拍了合影。这之后,姥姥来我家,我变成姥姥的小尾巴。
兰书记身为工厂一个车间党支部书记,是中国社会基层脱产干部中最小的小官。但一滴水能映照出大海的风貌,他借文革之力,“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肆意迫害工人的这些事与毛泽东整彭德怀、刘少奇、彭罗陆杨;林彪整贺龙、杨成武、赵尔陆;江青整孙维世、郑君里、赵丹,何其相似!有区别吗?不同之处仅为兰书记官太小,整人的手段有限而已。权柄在握又没有监督,对不肯臣服屈从或心怀顾忌者,不整治心里不舒坦,这是人性与文化使然;想整谁就能整谁,想怎么整就能怎么整,法律和舆论约束制衡缺位,恶念成恶行且不受制裁,是落后制度使然。人性、欲念和制度之间,制度最关键。
如今想想兰书记这种人,在加害别人的过程中也否定了自己。正义,虽然经常迟到,幸好不会永远缺席。善良可以宽恕罪恶,但必须在审判与道歉之后。文革十年,有数不清的人被迫害致死,有更多像钉、常姑娘被无辜迫害的人,至今没有获得像样的安抚,哪怕是领导人的一句道歉。先进制度,成全着包括反对它的人和众多弱者;极权体制,害了包括拼命维护它的人在内的所有人。反思文革,深感宪政体制势必取代极权专制,先进文化必然覆盖封建糟粕,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警惕与避免的是人性恶导致的大规模暴力,唯此为重。
(二)中规中矩的刘支书
刘支书名淑惠,文革前是厂部党委办公室的干部,本本分分一老党员,文革初厂里的造反派把科室干部统统赶到车间劳动,一度除了革委会、军管组之外,没有其他脱产干部。文革十年,老干部淑慧女士在组装车间当了十来年工人!我断断续续当过五年工人,与她同在钳工一组。刘支书当工人期间,“学生时期就入了党”的她一身正气,能言善辩,大组长成敦师傅和两位副组长都敬她三分,还推举她当了党小组长。
她体弱多病,身体虚胖,重体力劳动根本不适合她,全组数她请病假最多。但她为人热情,身上有一股锐利的精神,曾使我敬而远之。1970年,在发展我入团的会上,大家纷纷表扬我,突然她站起来批评我“小资产阶级意识强,党性不足,个性十足”,要不是身边有团干部拽了我一把,我差点站起来反驳她。随后,我到解放军总医院新医门诊部学习时,她让我帮她到那里找专家治病,冷医生帮她治好了一种很难治的病,我俩关系得以缓和。我离开医务室重回车间当工人,工友除了不太理解并没说什么,唯独刘支书点着我的脑门说“傻透了!等着后悔吧。”我没解释,一笑而过。
1998年8月,我随中国青年新闻代表团访问朝鲜时拍的两张照片。“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近日我热切盼望着定点清除,好让朝鲜民众过上好日子。
后来刘支书带头提名发展我入党,钳工一组党小组通过此议,两次报送党支部,均遭车间党支部书记兰文开一票否决。再后来,我调入厂部劳资科当干部,文革结束后刘支书恢复了干部身份,但已经没有合适岗位,厂里安排她到文具库当管理员,负责为大家领取文具,聊以安慰的是她当上了科室支部书记。她了解我,提出发展我入党,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入团后上交的入党申请书,以及过去几年间我一次次写的“思想汇报”,刘支书说“以前我当党小组长时,你写的那些东西归我保管,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积极分子们写的思想汇报顶数你的最多,厚厚的像一本大厚书”,居然不翼而飞了。刘支书断定“小于得罪过人(指兰文开),准是被故意销毁了。”
一天午休时,刘支书到劳资科找我,屋里只有我两人,她让我重新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说:“你的入党问题成老大难了,赶紧解决吧,不然啥好事也没你的。”我真傻的不透气,问:“都啥好事?”她说:“你不想当科长?你不想去外地出差?”见我还是不明白,她想想说:“也是,你出身好,入不入党关系不太大。可你过去不是一直积极要求入党吗?你写的思想汇报比任何人都多,你为啥要入党呢?”我想都没想就说:“因为我信仰共产主义!”一听这话,她皱起眉头还连连摆手:“呀呀呀,以后你再也别说这个,谁信呀?太虚伪了。”这下我彻底愣了,“不信仰共产主义,我入党干嘛呀?”刘支书坚决地告诉我:“早就没人因为这个要入党了,你以后再也别说这话了。”我还在发懵,只能答复她:“入党的事,让我再想想吧。”
那次谈话犹如一瓢冷水兜头浇醒我,从此后我有意识地扩大了自己读书思考的范围,特意请教过几位有学识的长者,了解到马列主义学说只是近现代诸多学说中的非主流的一支而已,突然领悟到许多知识等待我去认知,原来人生的路径不止一条,努力要向全方位拓展。我没有补交申请书,也没写新的思想汇报。几年后,我偶然在《北京日报》副刊上见到一个小豆腐块大小的广告,报名参加了《中国少年报》面向全社会的招聘,过五关斩六将进入报社。
离开工厂前那天,刘支书闻讯急慌慌找到我,对我说:“小于你一定听我的,晚走两周,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再转人事档案。”她那样诚恳,我非常感激,但我真的不把这个事当事了,我真诚地向她道谢道别,并毫不迟疑地办好所有调出手续,离开了工作16年半的工厂。
走出厂门我不由的笑出声,在这里能做的事情我都尽量做了,比如每一次参与调整工资,只要沾点边能给涨工资的人,我全都就高不就低尽力为每一个人争取提升了工资。记得文革中唯一那次涨工资,文件规定涨一级的包括“66年以前参加工作的中专毕业生”,我计算并上报调资人员的表格中,将同年高中毕业生也纳入名单。事后机械局主管领导把我叫去好一通批评,我理直气壮说服他“文革前,成绩好的优先报考高中,成绩中等的才报考中专,何必让同一届成绩好的人吃亏呢?”这句话,居然说服了领导,10多位高中学历的工友得以涨了一级工资,不是挺好吗?最让我满意的是,在三通用厂待了16年半,虽说没入党,临走前居然刘支书打保票“晚走两周解决组织问题”,莫大的鼓励啊。仔细想想,除了兰文开,在这里我没遇见第二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