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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越:北极之路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浏览次数:1451次 更新时间:2016-02-18

 斯瓦尔巴的清晨

  9月底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套上一件薄薄的羽绒服走出旅馆,准备去拍朗伊尔城(Longyearbyen)的日出。这座小城位于斯瓦尔巴(Svalbard)群岛的正中心,常住人口只有2000多一点,放在中国恐怕连一个镇都算不上,但这已经是斯瓦尔巴群岛最大的城市了。

  斯瓦尔巴群岛位于北大西洋和北冰洋的交界处,被公认为是北冰洋的门户,同时也是前往北极点的出发地。群岛的总面积约为6.1万平方公里,和爱尔兰差不多大。其中面积最大的岛名叫斯匹茨卑尔根(Spitzbergen),形状极不规则,边缘处布满峡湾(Fjord)。这个词来自挪威语,指的是由冰川侵蚀而成的V形峡谷。除了挪威西海岸之外,格陵兰岛、阿拉斯加、智利和新西兰等曾经被冰川侵蚀过的地方也都能见到。峡湾的一头连接内陆冰川,另一头直通大海。海水顺着峡湾倒灌进来,最长的峡湾甚至可以深入内陆上百公里。

  朗伊尔城就位于斯匹茨卑尔根岛中心的一个马蹄形的峡湾处,这里原本是一个冰川的入海口,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冰川后退了数公里,留下了一个狭窄而又相对平坦的峡谷,周围群山环绕。我抬头望去,发现山顶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戴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帽。此时北半球的大部分地区正值夏末秋初,但这里的最高气温已经接近零摄氏度,似乎就要入冬了。不过,考虑到这个小镇的地理位置,这个温度实在是高得有些离谱。要知道,朗伊尔城位于北纬78度线上,距离北极点仅有1338公里,和北极圈之间的距离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北极圈就是北纬66°33′的纬度线,是北半球能看到极昼极夜现象的最南处。生活在这条线上的人每年刚好能经历一天极昼一天极夜,而北极点则是半年极昼半年极夜。朗伊尔城介于两者之间,每年的4月19日到8月23日是极昼,太阳永不落山,而从10月28日开始直到来年的2月14日则属于极夜,全天见不到太阳。可惜的是,我去的那几天正好位于极昼和极夜之间,没法体会极地特有的异常天象。

  走出旅馆,我沿着小镇唯一的一条公路径直向海边走去。一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车,也没有见到一个行人,路两边密密麻麻的房子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甚至连鸟鸣或者狗吠都听不到,仿佛走在一座鬼城,感觉相当怪异。途中走过一座白色的大帐篷,记得昨晚这里人声鼎沸,上百名游客聚在一起欢度啤酒节,还有一支摇滚乐队专程从挪威本土飞来助兴,但此时这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帐篷后面有一条小路,穿过一小片荒地直达海滩。我从这条小路穿了过去,发现脚下的土壤竟然是松软的,上面长满了稀奇古怪的植物。极地植物大都贴地而生,从远处看像苔藓,走近了就能看到一朵朵精致的叶片和小花,颜色异常鲜艳。也许是因为靠近居民区的地方驯鹿不敢来,所以我经常能见到20~30厘米高的杂草,甚至还见到一丛野生棉花,花期刚过,花骨朵上结出了一朵朵细小的白色棉絮,煞是醒目。

  又走了半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宽广而又平坦的滩涂,夏季河水流过的痕迹尚在,此时只剩下裸露的黑色土壤,以及一行行动物的脚印。我沿着一行驯鹿脚印向河滩的深处走去,很快便把城市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周围没有一丝风,耳朵里只剩下鞋底和沙土接触时发出的沙沙声。一旦停下脚步,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像我这样久居大城市的人都渴望安静,一间隔音良好的密室虽然能够满足耳朵的要求,但眼睛却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心依然静不下来。文人墨客们喜欢把深山古刹形容为曲径通幽,但其实林子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只是被香客们选择性地忽略了而已,并不是真的万籁俱寂。但这里的寂静很不一样,眼睛里明明看到的是雪山、冰川和荒原,以及五颜六色的房屋和一望无际的公路,但耳朵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换句话说,眼睛和耳朵这两种人体最重要的感觉器官传来了两个互相矛盾的信号,这是只有北极才会有的特殊体验,令人终生难忘。

  我顺着那排脚印走到了这片滩涂的尽头,在一根已经干枯的漂流木上坐了下来,一个人静静地享受这美妙的孤独。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架无人机停在半空,飞机上有一架摄影机正在工作,而我则是一部科幻大片的男主角,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房子还在,车子也还在,但人都不见了,只有烟囱里冒出的一丝青烟还保留着昨夜狂欢留下的印记,我冲出房门来到旷野高声叫喊,却没有听到一丝回音,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世界末日,我是唯一活下来的地球人……

  一声狗吠打断了我的美梦,把我拉回了现实之中。斯瓦尔巴市郊有一座狗舍,饲养着几十只专门用来拉雪橇的哈士奇,显然狗舍饲养员起床了,正准备给狗喂食。我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从山背后冒出头来,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之中。朗伊尔城的房屋原本都被涂上了各种鲜艳的颜色,此刻它们不得不屈服于太阳的威力,全都变成了明黄色。我站起身,地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身影,在这座无人小镇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带着一丝倔强。我掏出相机拍下眼前的景象,但其实那个场景早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一辈子也忘不了。

  旅行的意义就在这里。我之所以喜欢去世界各地旅行,就是为了能看到地球上各式各样独特的风景,体会不同的地方带给我的那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这次北极之旅让我充分享受到了独处的乐趣,让我意识到孤独其实可以是一种美妙非凡的体验,甚至比高朋满座还要充实。挪威作家奥德·伊万·路德(Odd Ivar Ruud)肯定会同意我的观点,他曾经在斯瓦尔巴住了很多年,并以那段经历为蓝本,写出了《度日如年》(Year-Long Day)这本书。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斯瓦尔巴),而不是充满了霓虹灯、大公司和人群的城市,因为我不总是喜欢我和别人打交道时的样子,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状态,我必须时刻控制自己的情感,必须学会扮演很多其他角色,比如儿子、朋友、情人、敌人、兄弟、公民、士兵……这些角色在斯瓦尔巴都不存在。当然了,我不是上帝,我不能让风停止吹,也不能让雪说下就下,有时我甚至不能指挥我的雪橇狗,但在斯瓦尔巴,我仅次于上帝,我是一个人,一个自己为自己负责的、活生生的生命。”

  这种感觉很美吧?那就来斯瓦尔巴群岛旅游一次,亲身体验一下吧。

  独一无二的极地

  说到旅游业,这是一个充满竞争的行业,相互之间比名气比服务比价格,但归根结底比的是旅游资源的独特性,这才是旅游目的地的核心竞争力之所在。从这一点来看,地球的南北极具备绝对的“不可替代性”,其他任何目的地都无法模仿。

一提到南北极,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冷。其实低温恰好是南北极最不值钱的卖点,全世界很多地方都能提供。事实上,南北极甚至不是地球上最冷的地方,这个头衔大概要让位于西伯利亚的中心地带。如果你只是想体验一下那种刻骨铭心的酷寒,不妨去那里试试,肯定比南北极更容易得到满足。

  南北极最有价值,同时也是最无法替代的东西就是高纬度带来的各种神奇的自然现象,以及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居民们为了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而自发形成的独特的文化传统。说到极地特有的自然现象,最吸引人的当属极昼和极夜。极昼自然不用说,绝大部分地球人都喜欢光明胜过黑暗。极昼期间你可以选择在凌晨3点的时候坐在草地上一边看书一边晒日光浴,或者在午夜时分坐上一辆狗拉雪橇,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追逐那颗绕着地平线转圈的红太阳,想想就很刺激。极夜听上去似乎很压抑,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极夜时的天空并不都是黑色的,而是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蓝色,难怪有很多资深玩家专门挑极夜的时候去极地旅行,就是为了欣赏这独一无二的人间奇景。另外,极夜时的太阳并不是完全沉入地平线,而是在地平线下面不远的地方徘徊,因此极夜期间的天空经常是彩色的,就像是朝霞或者晚霞那样。懂摄影的人都知道,清晨和黄昏时的光线最容易出大片,所以摄影师们把这两个时间段称之为“魔法时间”(Magic Hour),极夜就相当于把这个魔法时间拉长了,所以摄影师们特别喜欢在极夜时去南北极。

  某些人之所以选择极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看极光。极光之美不用我多说了,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原因在于极光是一种非常难得的自然现象。从理论上讲,极光只能发生在地球的南北两极,而且只能在天黑的时候才能看到,极昼期间去极地旅游反而会错过这美丽的景象,并不一定划算。

  对于某些有特殊兴趣的游客来说,极地还能提供很多独一无二的新奇体验。比如我这次在朗伊尔城夜观天象,发现北极星几乎就在头顶上。普通人很可能会认为这只是小事一桩,但对于我这个业余天文爱好者来说可是个大事件,绝对可以跟朋友吹一阵子牛了。除此之外,在斯瓦尔巴这样的高纬度地区还能见到在地球的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北方星座,这一点对于资深观星爱好者来说也是价值连城的福利。

  还有一个极地特有的现象,对于普通人来说是祸,但对于某些极客来说则是福,那就是极点和磁极不一致所带来的奇妙体验。我在斯瓦尔巴的时候曾经试图用手表附带的指南针功能判断方向,结果发现表上的指针全乱套了,指的根本就不是北方。早年间勇闯北极的欧洲航海家可没少因为这个吃苦头,不少人甚至为此而丢了性命。原来,北极点和北磁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指的是地球自转轴所在地,是真正的北方,永远不会变,后者是地球磁场的北极,它一直在动,而且移动的方向和速度完全没有规律,很难做出预判。当然了,这两个点彼此之间相差不多,对于一个生活在北京的人来说完全可以忽略它们之间的差别,但在北纬78度的朗伊尔城这个差别就非常显著了,指南针在这样高的纬度完全不起作用。对这个现象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带个指南针去北极试试,看看能不能根据指南针的方向和手机上的卫星定位功能大致判断出地球的磁极移到了哪个位置。

  你如果不是技术宅那也没关系,极地为你这样的普通游客准备了大量好玩的东西。据我所知,有相当一部分游客去南北极就是为了看冰川。冰川虽然不是只有极地才有的自然景观,但一来其他地方的冰川数量很少,二来那些冰川的海拔都很高,要想近距离观赏那些高山冰川就必须忍受高原反应带来的痛苦。极地则不然,这里的冰川海拔都不高,无论是远距离观赏还是冰上行走都不费劲。

  极地冰川多的一个结果就是峡湾多,尤其是斯堪的纳维亚的北极地区更是如此。前文说过,峡湾是冰川侵蚀的结果,大部分峡湾山高谷深,两岸极为陡峭,怪石林立,是拍风景照的好去处。因为峡湾里的海水和海平面没有差别,所以即使在进入内陆很深的地方仍然能看到有规律的潮汐,这也是峡湾的一个引人入胜之处。

  冰川多的另一个结果就是冰山特别多,而且体积巨大。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人恐怕都会对冰山没什么好印象,但实际上冰山绝对是地球上最美的东西之一,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礼物。更妙的是,所有的冰山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两座冰山是完全相同的,你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拍到的那座漂亮的冰山只属于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不但以前不会有,而且将来也不会再出现了。

  换句话说,那座冰山只属于你一个人。

  如果你只喜欢活的东西,南北极也不会让你失望。这里的海水虽然冷,而且大面积结冰,但只要有阳光透过的地方藻类就能生存,有了藻类便有了鱼虾,有了鱼虾便有了海豹、海狮、海象和各种鲸豚,以及南极洲特有的企鹅。

  陆地生物所面临的困难要大一些,不只是因为温度低,更大的困难在于大部分陆地常年被冰雪覆盖,植物难以生长。南极大陆这个问题尤为显著,所以南极洲几乎看不到植物,但北极地区还是有不少地方在夏天的时候是没有冰的,这就给植物提供了生存空间。极地的另一个问题是光照强度太低,即使是极昼期间太阳也升不高,阳光永远是斜射下来的。好在极昼期间太阳永远不落,所以极地植物大都具备了一种特殊的本领,在夏季的时候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太阳能,不分昼夜地拼命生长,并在很短的时间里开花结果,完成生命周期,然后便蛰伏在冰雪之中,等待来年的太阳将冰雪融化,这就是为什么极地的植物往往会开很好看的花,观赏性很强。

  有了植物便有了以它们为食的陆生动物,北极地区生活着驯鹿、麝牛、北极狐和北极兔等多种哺乳动物,它们也像植物那样学会了适应北极特有的气候,夏天的时候一天24小时几乎都在吃,到了冬天则几乎不吃不喝,靠夏天储存起来的脂肪度日。

  还有一种动物必须单独拿出来说,那就是北极熊。北极熊虽然是陆地动物,但它很少捕杀其他陆地动物,基本上以海豹为食。北极熊必须依靠海冰的掩护才能抓到海豹,所以北极熊的生物钟和其他北极动物正相反,冬天海冰多的时候拼命进食,夏天则经常挨饿,靠体内储存的脂肪度日。另外,北极熊虽然是北极的象征,但游客很难在野外看到它们。事实上,如果你真的近距离遇到一头北极熊的话,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你们当中的一方会因此而丢掉性命。所以说,如果从看动物的角度讲,南极要比北极好很多,因为游客在南极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呆萌的企鹅和海豹,而且可以在很近的距离观察它们,北极游客却只能看到驯鹿、麝牛、北极兔和北极狐,还必须得运气好才行。另外,北极的动物无一例外都怕人,因为它们和人类相处了很多年,早就知道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物种,所以在北极看动物必须戴望远镜,否则根本看不清楚。

  但是,南极的优点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看动物不是你唯一诉求的话,那么北极要比南极好玩太多了,原因就在于北极有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因为北极有大量常住居民。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会有航空公司开通前往北极的航班,才会有政府投资修建公路,才会有商人愿意在北极开旅馆,才会有旅行社提供个性化的旅游服务。相比之下,南极大陆只有科考站有常住居民,没有民航服务,也没有商业旅馆,一名普通游客必须跟团才能去南极,而且只能坐船去,整个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海上,被迫和一大堆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游客生活在一起。更糟糕的是,即使花了这么多时间和金钱,去南极的游客通常也只能在南极半岛的岛尖上待几天而已,那里的纬度只有南纬63度,连南极圈都没进去。去北极的游客则可以乘坐民航班机轻松地到达北极深处,而且可以像背包客那样充分享受自由行的乐趣。

  多年的旅行经验告诉我,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游客来说,自由来自于人群,而不是荒野。越是没人的地方就越没有自由,只有在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地方才能真正享受到独处的乐趣。这句话听上去似乎自相矛盾,但只要你多去外面走走就会明白,快乐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合作和相互交流,幸福的基础是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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