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漆菲
来源:《凤凰周刊》2016年第26期,总第591期
南海仲裁案结果出台时,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说,这是中国崛起路上的第一个“大考”。“为什么东南亚国家或者其他国家不信任中国而信任美国呢?因为美国在崛起过程中通过了很多‘考试’。”
长期从事中国内部转型及其外部关系研究工作的郑永年,几年前兼任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学术委员会主席,目前一年1/3的时间往来于中国大陆的各个城市,深耕于中国地方城市的治理议题。
近年来《凤凰周刊》对这位知名中国问题专家的数次采访中,他多次提到中国崛起过程中将要遇到的困难和挑战,不过每次都泰然表示:“该来的都会来,所有崛起中的国家都会遭遇到挑战。”
在郑永年看来,今天为世界经济发展带来最大不确定性的,不是经济本身,而是地缘政治的回归。在世界性民粹主义高涨的情况下,中国正面临严峻的地缘政治环境。美国、日本等国利用朝核问题、东海和南海主权纠纷等问题,向中国施加巨大的外部压力。面对这股压力,中国内部的民粹主义也变得强烈。
在国际秩序迎来变革之际,郑永年强调,以美国和欧洲为代表的西方输出的秩序正在解体,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机会,中国应大力继续推动全球化的进程,让“自由贸易”同样成为中国的软实力。
国际秩序出问题,根源在内部
凤凰周刊:南海仲裁案结果出来的同时,传出韩国部署“萨德”的消息。很多人说,中国现在外部环境越来越危险,南海、朝核、台海、东海等热点问题处于联动态势。你怎么看?
郑永年:其实我早就说过,中国崛起的过程中,该来的一定都会来,只是说哪个问题先来,还是合起来一块儿来?现在来看,感觉是一起来。未来这些问题还会继续。如今无论是朝鲜问题、萨德问题,还是东海问题,实际都超出中国的控制,南海问题上中方稍微主动一些。还有台湾问题,也可能会成为很重要的一个议题。
除此以外,中印关系官方还是比较理性,但民间情绪值得注意。国际上更值得注意的是,民族和宗教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越来越强,土耳其世俗政权遭遇瓶颈也是这股力量的体现。很难说未来这股力量不会影响到中国,而这些(困扰)都不是能由中国控制的。
但是,这些外交上的环境是可以判断的。比如很多问题有美国在背后,但美国还是保持相对理性的。中国的地缘政治决定了,其崛起远远比美国、英国难得多。美国的地缘政治,周边就两个国家,出来就可以当“世界警察”。反观中国,周边这么多国家,对上述地区的控制程度,也远远不及美国。但为什么中国没有这个意识?因为从历史来看,中国所在意的都是长城以内的历史,而不是长城以外的。
凤凰周刊:不少分析认为,奥巴马政府刚上台的时候对中国满腔热情,后来这股热情逐渐消退,加上他后一任期内,美国的外交重心也逐步转向中东。中美之间是否存在定位不够明晰的问题?
郑永年:对美国来说,它外交的原则第一是地缘政治,第二才是民主(所谓的颜色革命)。后者只是为前者服务的手段。奥巴马上台时提出过G2 概念,其实也是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考虑,实际上它需要中国。中美两国不是普通的双边关系,而是现在世界国际关系的构架,这两条腿当中,任何一条腿出现问题,都会走不动路。但中国并没有接受当时的提议。
现在中国提出新型大国关系,美方同样没有明确表态,这也是因为双边没有沟通好。其实G2概念即是美版的新型大国关系,所谓的“共治”,比如加入国际体系、共同承担国际责任等。但对中国来说,可能很多人担心是阴谋,会被美国牵着鼻子走,所以不予接受。
“新型大国关系”想让美方承认的确很难,因为G2是从地缘政治的现实出发,而中方的“新型大国关系”过去从来没存在过,美方不知道你这个概念究竟是什么。所以在把良好愿望传递给别人的时候,也要讲求经验,否则只会互相不理解。
凤凰周刊:美国大选之后,无论哪位候选人上台,似乎都不好应对。如何看未来中美关系?
郑永年:说到中美关系,实际上还是国际秩序的问题。如果它出问题,根源还是内部秩序,比如美国、欧洲秩序的失衡。世界经济失衡主要是因为每个国家失衡的叠加,不是单一某个国家,国际秩序也是如此。所谓外交是内政的延续。
无论是特朗普还是希拉里,如何影响对华关系,还是要看美国内部的政治、经济结构。应该说有好有坏。目前来看,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前景不妙,应该是搞不下去的。TPP最大的问题还是政治性太强,虽然里面很多关于自由贸易的条款是很好的,但它还是一个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出发的协定,有其不合理的地方。
一些人觉得,TPP如果搞不下去,对中国来说减少了威胁。但实际上,这对中国也是不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全球化的倒退,而中国是最受益于全球化发展的。未来中国想走下去,还是要靠自由贸易。西方目前已经发展到相对成熟的程度,而中国还远远未到这个阶段。
中国虽然是最大的制造业国家,但核心技术都是西方的,这个技术不是说三五年就能创新出来,所以要认清这个形势,各个方面都需要与外部的交流。
南海议题应回归理性
凤凰周刊:你曾说过,中国可以非军事方式实现崛起,但内外因素的变化促使中国不得不使用军事手段展现力量。但这样的情况似乎让周边国家担忧,比如中国在南海建岛、以及中方船只近期频繁去钓鱼岛海域的行为。如何看待中方的举动?
郑永年:现在不止是日本,东南亚一些国家有时候也认为中国太强势。但其实,东海问题不是中国先挑起来的。中国的问题是,常常把美国、日本都当做一个整体。我曾经问过一位加拿大学者,如何处理和美国的关系?他回答说,美国有不同的利益团体,总统之间也不同,国会、军方的意见也不同。但中国往往听到一个人的发言,就把其当成国家的声音。其实美国有不同声音,就好比中国内部也是如此。这也会造成很多误解。
南海问题上,中国领导人做的方式没有问题。中国从90年代就开始计划建岛了,但之前一直以韬光养晦为指导思想迟迟未动,但到了现在如果再不动手,南海真的就成历史了。起码,现在南海的主动权慢慢回来了,美国、菲律宾也都在回应中国,未来应当回归更加理性的处理。
比如黄岩岛,中国目前开了个口子,接下来就可以慢一点,没必要像过去那样。过去被动的时候,态度是很重要的,有时候不得不强硬。南海问题上,中美的利益是共通的,就是自由航行。所谓中美之间的冲突,是中国与美国那些“狐朋狗友”之间的冲突,不是直接的冲突。
凤凰周刊:如何评价中方对南海仲裁案的回应?
郑永年:实际上的回应没有问题,但宣传上可能有些过,比如“一张废纸”的说法,我觉得没必要这么说。实际上,很多东西应当是说给国内的百姓听的,而不是说给外部听的。大家要考虑到,菲律宾在东盟国家中就是一个异类,但它毕竟还是东盟的一个成员国,即便不喜欢某位总统也不能骂个狗血淋头。但似乎现在有一部分国内舆论,看不惯的都会骂,好像对每个国家都很仇恨似的。这个会让外界产生各种疑问。但我认为这真的不是高层的意思。
凤凰周刊:具体来说,南海问题上下一步如何进行?
郑永年:我认为南海问题还是可以掌控的。中国不需要改变态度,毕竟掌握了主动权,如何在新的起点上做到韬光养晦,值得思考。这是对中国有利的事情。从东盟的角度来说,中国一定不希望有一个非常团结、但是针对自己的东盟。从这个意义上,中国应当显示出可以分化东盟的能力。但实际上呢,不能真正分化东盟。分化东盟只会让大部分国家跟着美日跑掉。所以这个方面外交真的不好做,舆论上更要保持理性。
凤凰周刊:朝核问题带来的威胁会进一步加剧么?
郑永年:朝核问题上,朝鲜一直是最大的赢家,美国、韩国、日本也都是输家。朝鲜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利用周边大国的矛盾稳步向前走。因为朝鲜认为中国没有保护好它,它就要靠自己发展核武器。但中国最大的误解是,总有那么些人认为要利用朝鲜来对付美国。不仅是朝鲜问题,很多政策,我觉得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最终胜利的总是阴谋论,因为阴谋论是无法确证的。
应警惕意识形态的冷战
凤凰周刊:韩国部署“萨德”之后,民间社会也有一系列的反韩行动,你怎么看?
郑永年:我很早就说过,极端民族主义最终都会失败。比如过去一直叫嚣反日,结果,那么多人连马桶盖都要去日本买。说明没用啊!当然,我从来不认为民族主义是问题,但这些极端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民族主义者,我把他们叫做“义和团主义”,好像刀枪不入。任何国家都需要民族主义者,但真正的民族主义者是理性的,是能让国家利益最大化的人。无理性的人只会让国家利益最小化,这种思想是极其危险的。
即便“萨德”部署在韩国,对中国来说是进攻性的,但对美国来说还是防御性武器。在我看来,中美之间不可能爆发热战,但可能会有意识形态方面的冷战,这个当真值得警惕。苏联怎么倒台的,就是意识形态上出的问题,一下子就被军事化,后来经济上就垮掉了。如果中国和西方进行意识形态冷战,一定会发展军事力量,但中国的经济结构也会遭遇类似的困境,比如投资更多转向国有领域。而美国如果发动战争,都是让民营部门发达起来。所以这样发展下去,只会更加危险。
“一带一路”应化大为小
凤凰周刊:一些人说,现在关于“一带一路”战略的讨论似乎变少了,你如何看?
郑永年:在我看来,“一带一路”战略还没真正开始,现在是说的阶段刚过去,做的阶段要开始了。我的建议是,化大为小、化整为零。“一带一路”的主体如果是政府和国企,就会带来问题。真正“走出去”的主体应当是民营企业,应当把眼光放在民营企业,其实很多事情民营企业早就开始做了。
国企动辄投资那些大的项目,人家考虑的就远不止经济问题了,而是安全问题。比如缅甸,新政府一上来就停掉了那么多项目,用的是环保的理由,但实际上背后还是国家安全。斯里兰卡科伦坡的港口城项目也是,当然其背后也有印度的压力。越南也是,我觉得他们永远不会让外资进入高铁领域。不能总以处理国内问题的方式来处理国外问题。
但是,基础设施的确是非常需要的,怎么做呢?你可以做小一点的项目。大的工程必然会涉及腐败等,令贪官得利,但小的工程反而能让老百姓受惠。比如在很多国家,中国一般修的都是国道,日本就去修与乡县相连的公路,这些都是需求多、又赚钱的地方。日本在缅甸修了好几个工业园,非常成功。我觉得中国应当转变思维,不要专门修大的工程,求大求全,而应该做对方需要的东西。
对内来说,“一带一路”也不是所有省份都可以搞,必须有一个起码的经济总量。这其中,广东省最有条件搞“一带一路”——不但经济总量大,其产业结构、开放性、海洋航道等优势明显。广东所具备的这些优势仍需获得应有的重视,转型、吸引专业人才、以及进一步开放。
凤凰周刊:对广东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吗?
郑永年:广东无论是地域位置,还是经济总量,都远远优异于其他。广东应当思考,如何在建设新型自贸区方面找到突破口。中国已经有上海自贸区、前海自贸区,还有横琴自贸区,我对这些自贸区关注很多,但对它们持比较批评的态度。因为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挂个牌子叫自贸区,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动作。
为什么现在的自贸区不像1980年代那样的情况呢?在我看来,这是因为现在搞的自贸区还不够开放,同质性太强。80年代广州、深圳开放的时候,为什么大家动力很大?因为一致性强,引入市场升级,引入西方、港澳很多新做法。但现在自贸区做的东西都是关起门自己搞,左手规划,右手实施。所以我很支持现在广东要做的环珠江口大湾区,可以把广东九个城市跟港澳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内部版的欧盟”。
凤凰周刊:你之前提到,香港现在的形势也很严峻。感觉明明属于社会治理的问题,却把什么都上升到政治原因,造成社会情绪的失控。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郑永年:现在全世界其实都有这个趋势,无论在美国、欧洲,现在都有人在反全球化,原因就是精英太自私、没有能力解决这些社会问题,却装作这些问题不存在。英国的脱欧公投,就是穷人对富人的惩罚。台湾的反服贸行动、“占领立法院”也是如此。香港的话,1997年香港经历过一波向外移民的浪潮,现在又开始新的一波。
过去希望用贸易来解决香港的这些问题,但这样做有个问题,就是会把很多好处送给大企业家,未能更好地惠及香港普通百姓。如何能让普通百姓得到实惠?正如我刚才说的那个规划,建设环珠江口大湾区,解决就业、房产、社会政策的对接问题。第一步让珠江三角洲与香港、澳门整合,未来也可以把福建整合进来。在这个规划中,除了经济资源优势,也能把制度优势结合起来。因为香港有很好的法律制度、金融制度,可以给广东带来很大的发展动力。与此同时,能让香港、澳门、台湾的同胞来中国大陆找工作、买房子。
凤凰周刊:“十三五”规划全面实施以来,如何评价中国目前的经济现状?
郑永年:很多人对中国经济表示担忧。但我认为,中国的经济面其实是很好的,大规模的工业化、人力资源、基础设施都不错。以前写报告老说,中国的经济问题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为何老说要“抓住发展的机遇期”,其实这是提醒大家,别把政治搞错了。但能不能抓得住,能不能往正确的方向走,还是政治问题。
中国的经济发展现在是L型,但如果未来斜着去一路下滑,就会陷入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不能低估这个风险。世界银行说二战后有十几个国家掉进去,“亚洲四小龙”之所以能逃离,一方面是因为经济总量较小,另一方面因为属于西方地缘政治的一部分,一定程度上还是受到了帮助。但中国现在的地缘政治环境并不好,经济总量又那么大,所以更应该小心。
现在一直提“去产能”的问题,但中国国内明明有着大把“耗产能”的机会。我常常对中国地方官员说,你们应当去新加坡看看,每个小区都有停车场,每个生活区都有体育设施。此外还有幼儿园、老人活动中心、医疗场所等,这是一个城市从数量扩张到质量提升必须要做的事。这都是大量的“耗产能”。这些都是经济增长的空间,为何不能向更多民营企业开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