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永年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

记者：邓媛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来源：国际先驱导报

【编者按】

G20（二十国集团）杭州峰会即将召开。当前世界经济总体低迷、增长乏力，然而民粹主义、反全球化的声音却日渐增多。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主办G20能为世界的发展带来哪些正能量？本报为此专访了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他阐释了中国的治国理政实践可为世界提供的经验和借鉴。

“拨正全球议题的航向，引导议题实现范式性的转移，中国责任重大。在当前严峻的经济形势下，对中国来说，这也是一次展现大国崛起的重要机会” 

国际治理和各国内部治理面临双重危机

《国际先驱导报》：您日前曾经撰文，认为今年中国主办G20的任务艰巨。

郑永年：目前全球经济形势并不比2008年深陷危机时好多少。与此同时，却出现了令人担忧的情况，与危机刚出现时二十国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时的情况不同，西方国家目前缺乏克服困难的信心，消极应对全球化带来的所谓负面影响，实施贸易保护主义。

最近一轮的全球化主要是从上世纪80年代的英美国家开始，由英国的撒切尔和美国的里根革命促动，通过贸易投资自由化推动了世界性的经济发展。中国也在当时开始进行改革开放，不仅参与了全球化的进程，而且是推动全球化的主要动力。如果彼时开始的全球化没有拥有十几亿人口的中国的积极参与，它很难叫作全球化。同时，如同其他很多国家，中国本身也从这一波全球化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以后，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迅猛增长，在很多年里实现了高达两位数的经济增速。

但是，这一波经济全球化发展到今天，在促成世界经济格局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也为世界经济和各国内部带来了诸多非常严峻的问题。在国际层面，国家间各种政策协调远远跟不上全球化的进程，导致了两次危机，即1997年至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2008年的世界性金融危机。G20的产生和发展，本身就是围绕着这两次重大危机展开的。

就各国内部来说，两个主要的因素即全球化和技术变化，在世界范围内，导致了收入差异越来越大，社会越来越不公平，极少数富人越来越富，而中产阶级则越来越小。这种现象在西方被称为“富豪经济”。今天，很多国家金融经济和互联网经济崛起，而金融和互联网的结合更是赋权资本。在人类历史上，人们从来没有感受到资本像今天这样的巨大能量。

国际治理和各国内部治理的双重危机，导致了世界范围内民粹主义的崛起。表现在世界经济方面，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很长时间里，各国都大力提倡自由贸易，自由贸易也是西方最具有吸引力的软力量；但是现在的西方，谁提自由贸易谁就会受到攻击。越来越多的西方政治人物开始标榜自己是反自由贸易的，因为能够得到老百姓的支持。上世纪八十年代全球化以后所导致的一系列问题，本来就是因为各国内部体制跟不上外部环境变化、内部改革不到位的产物，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各国内部民粹主义、外部贸易保护主义的基础。

在这种情况下，G20要推动实现可持续的增长与繁荣，提升世界经济中长期增长潜力，中国今年主办G20，任务不可不谓艰巨。

中国范式：“对内改革，对外开放”

Q：您认为，中国对此应当具有怎样的立场和政策呢？

A：首先是诊断“病情”。当前世界经济增长乏力，但在经济表现不佳之时，地缘政治问题频发，南海仲裁案、中东乱局、欧洲难民潮、恐怖主义等，使本来缓慢复苏的世界经济雪上加霜。有些国家故意搅浑水，企图把国际社会的议题引至地缘政治。可以说，当前为世界经济发展带来最大不确定性的，甚至不是经济本身，而是地缘政治的回归。中国必须逃避世界地缘政治之争的陷阱。作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有责任利用这次重要的国际会议，有效消除地缘政治对世界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促成人们的关切从地缘政治转移到商贸合作和发展。菲律宾南海仲裁案后，中国至少在和东盟之间的关系上，已经阻止了形势的恶化，扭转了地缘政治之争的局面，开始转向经贸合作。各国可持续的经济发展，是国际社会和各国最大的安全保障。世界经济或者各个经济体出现了重大问题，世界会变得更不安全。

中国应当明确强调国际经济不能受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影响。中国应当向国际社会强调，不能让民族主义泛滥。从历史经验来看，民族主义往往是小国的武器，不应是大国提倡的；一旦民族主义在大国盛行起来，小国就非常害怕。当然，小国更不应该搞民族主义。世界上能够富裕起来的国家，不管是小国还是大国，都是开放的国家。国家越开放，发展的机会就越多，就越容易发展起来。

其次是树立信心。中国应当强调自己要通过进一步的“对内改革、对外开放”，来解决全球化所带来的问题。目前看，中国改革总的效果是好的，经济结构不断得到优化。中国应该通过主办G20峰会，积极向国际社会介绍发展经验，用自身的经验提振G20合作应对挑战、实现发展的信心，并为改革国际经济治理体系注入新活力。

拨正全球议题的航向，引导议题实现范式性的转移，中国责任重大。在当前严峻的经济形势下，对中国来说，这也是一次展现大国崛起的重要机会。

全球化推动者的榜样

Q：您主张中国进一步扩大改革开放。您认为中国在推动全球化进程方面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A：中国更可以大力推动全球化的进程。中国已经成为也继续会是全球化最主要的推动力。在中国经济越来越开放的条件下，全球化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事实上，中国是世界现行自由贸易体制的维持者和改进者。中国基本上已经通过内部改革和世界自由贸易体制接轨，并在现行体制内部扮演着重要角色。西方过去一直扛着“自由贸易”的大旗，现在没有能力再扛下去了，中国要接过这面大旗。“自由贸易”同样可以成为中国的软力量。

进而，中国也需要理解、包容和接受新的规则。尽管美国试图在制订更高标准的贸易规则，例如《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和“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并且在一些方面并不符合中国的现实利益甚至是针对中国。但只要是贸易规则，必然具有普遍性。中国可以把新的规则转型成为改革内部体制的动力，就如中国为了加入WTO而进行的体制改革那样。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还要做加法。中国经济总量会在不长的时间内超过美国，并且随着消费社会建设，中国内部市场对于西方（和整个国际社会）的重要性也越来越大。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更可以在现存的国际贸易规则之上，再加新规则或者修改老规则。美国总是强调写规则的重要性，并把和中国的竞争界定为书写规则的竞争。不过，现实地说，写好的规则必须得到执行和遵守才起作用。如果美国的经济体量不再重要，就很难执行其所写的规则。对中国来说，经济总量的增大不仅为中国提供了写新规则的机会，更是造就着中国执行规则的能力。

Q：中国外长王毅此前表示，杭州峰会有望达成近30项主要成果，成为历届峰会成果最丰富的一次。您如何评价杭州峰会的成果意义？

A：作为一个重要的全球经济合作论坛，G20的使命不仅是要沟通各国之间的经济金融政策协调，防止类似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重演，也肩负推动可持续的国际经济发展，和实现国际发展的公正性的责任。今天的G20在所有这些方面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如果这次峰会能够在反对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和地缘政治，促进世界自由贸易和推进全球化方面取得共识，对中国和世界都是极为有利的，就会是具有里程碑式的会议，并且也会向世界证明，中国作为一个崛起中的大国，在促进世界共同发展和繁荣过程中的重要作用。